In the business of theology it is hard not to be controversial - Jurgen Moltmann

Tuesday 27 December 2005

務實的困惑


向來萬分敬重的前輩,那天忽然粉墨登場,在政府的宣傳廣告上鏗鏘有力的推銷官方政改方案,呼籲我「以務實的態度,邁向全面普選」。

前輩三十多年來一直掛在嘴邊的tag word是「突破」,如今突然變成了「務實」,難免令我感到困惑,錯愕,和渾身不自在。

相信看得渾身不自在的,當不只我一人 –– 起碼還有一(小)眾當日越洋相告隔山議論的昔日同袍。

我渾身不自在,是在於錯愕得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的,並非前輩的立場 –– 既然這趟香港民意差不多正反打成平手,彼此立場迴異絕不為奇。況且正如喬曉陽先生說,兩種民意都要尊重。

難以接受的,在於他硬銷的姿態,以宣教佈道般確信的口吻,推銷一個起碼是(to put it most modestly)極富爭議的政制建議。廣告的硬銷,對應著政府的霸王硬呔,intra-textualextra-textual互相緊扣,更教人意難平。

相識多年,埋身共事也接近十年,深知前輩是個佈道家而非推銷員或者播音員,自己不堅信的他無法扮到很convincing地宣揚。那即是說,他必定是像聖保羅談論信耶穌一樣,「心裡相信口裡承認」政府的政改方案是邁向普選的無可替代的重要一步,才會如此披甲上陣。那是他個人對局勢的評估和立場,近乎一份conviction,很難爭辯,更難評說。

然而,他最後那句「以務實的態度」,來得如此堅定有力,無形中把「務實」獨家專利化了,於是by implication,彷彿支持政府才是務實的,反對政改方案就是不務實的。這姿態很難頂。

再加上前輩的多重身份,把自己擺放成「政府政改方案代言人」,起碼(to put it most modestly)屬於非常不智,令我十分不安。雖然名義上他是以公職身份出鏡,但他的「個人」形象根本跟那個機構早已成為一體,拍攝的場景又明顯是該機構的招牌背景,於是影片附帶(extra-diagetic)的信息自然是:「連那個機構都『務實』地支持政府的方案」。

還有,而且more significantly,前輩在香港基督教界的意見領袖形象深入民心,比很多主教牧師神學院長的叫座力強得多,於是他登場便帶來一重更厲害的潛在信息:「基督教領袖都支持政府呀,咪以為個個都同陳主教朱牧師一樣呀」。

前輩大概認為自己只是以個人身份或者公職身份出鏡,而且有caption大大隻字說明他是那個委員會主席。可是公眾形象怎有這樣clean and clear?我就不信那些設計這廣告並且決定邀請他出鏡的人,會沒有計算過這些附加好處。如果真的沒有,是他們蠢。

還有那個關係密切的機構,當今領導是個傳播學博士,外事頭頭是個頂尖的傳媒高手,我也不相信他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Henceforthlogically,我有足夠理由懷疑甚至相信,那個機構的官方立場是全力支持政府的方案,甚至認為應該呼籲教會支持。他們大概明知道這是個不受歡迎(unpopular)的立場,但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於是從容就義,死就死吧。

對於這個立場本身,正如前面所說,關乎對當前局勢的判斷,我無法評說,更加not in the position to說三道四。

只不過,我覺得這趟的政改爭議到了最後,政府明明知道民意嚴重分裂,也完全知道無法通過立法會,仍然鑒粗係都要去馬,「無得改架喇,你地唔通過你地自己搵黎搞,一拍兩散啦」。這算是甚麼政府的態度?蔭權弟兄自許為政治家(statesman)而非政客(politician),但這算是那碼子的statesman

而很不幸,我敬重的前輩和那個機構,在政府不顧一切拼命強攻的時刻,把自己的形象跟那個霸王政府綁在一起助攻,起碼(to put it most modestly)是politically unwise,是socially insensitive

今後,對誰行公義?對誰施憐憫?可以存怎樣的心與哪位同行?


Wednesday 14 December 2005

WTO on Television :: [updated 16 Dec in comments]


搞到特區政府一頭煙的WTO部長級會議開幕了。

之前,海素傳來兩句話,大概說幸好我不在香港,否則一定給傳媒的報導激死。

於是我除了慣常地每天讀讀香港報紙之外,連續兩天破天荒看了香港電視新聞的網上重溫。(無線六點半和亞視六點鐘,其他台的看不到了,不知是可惜還是好彩。)唉,真係

1213日,世貿開幕日。

無線整個新聞時段(淨肉約有廿分鐘多一點),大約有四份三是有關當天的WTO新聞,100%集中報導示威遊行衝突,而且超過五分鐘不斷播放南韓示威群眾與警察碰撞的畫面,另外仔細描述示威者怎樣跳海怎樣上岸。然後一個入黑後的現場直播,記者戴上頭盔如臨大敵站在警察防線前,馬上便有幾個西方示威者在她背後喧嘩擾攘,她說示威者是抗議傳媒抹黑。無線告訴我:WTO = 示威 = 激烈衝突。

亞視新聞淨肉全長三十二分多鐘,大約一半是WTO新聞,描述那場『焦點衝突』和跳海沒有無線的細緻,但有東南亞漁民租船在維港海上遊行,有會議場內的報導,有提及會議討論的議題和概況,有詳細描述NGO代表在會展裡面抗議的情形。然後同樣一個入黑後的現場直播,記者同樣站在警察防線前,沒戴頭盔,四圍有人但十分安靜。亞視告訴我:WTO = 不同方式的示威(包括有衝突)+各國官員討價還價。

1214日,南韓農民行動稍為升級,兩台的報導基本差異不大。

無線由第一句標題開始,三次(連caption在內共四次)強調他們數到警方被搶去十四面盾牌,而非官方所說的十面。What’s the point?他們想暗示警察講大話?他們想證明自己比警察或其他媒體更準確?真是典型的「為小事狂抓」。 Give me a break!另外南韓農民在衝擊之餘擊鼓跳舞唱歌,那記者就只懂說人家打鑼打鼓,對大韓民族的文化傳統和示威美學完全懵然,無做功課,平白浪費了拍到的豐富畫面。前一天遊行者在途中突然躺在地上喊口號,無線記者也是這樣用文字把係人都見到的畫面描述一遍,連簡單的身體象徵語言都讀不出。唉,tell me something I don’t know

亞視記者則起碼兩度把自己的想法投射進別人的行為裡。例句一:『佢地不時用腳踢或者用長棍敲打警方盾牌,企圖衝破警方防線。』前一句是客觀事實,後一句只是她的估計 –– 也許示威者另有目的呢?我就不相信他們會天真地認為自己這樣踢幾腳就能夠衝破防線,那倒不如說:『佢地不時用腳踢或者用長棍敲打警方盾牌,等電視台可以拍到多D動作場面』。例句二:『目前仍然有部份示威者留o係維園唔肯走。』留o係維園是客觀事實,唔肯走就是記者的感覺而已。人家在維園示威沒有時間限制,留下未走就是留下未走,怎麼說是唔肯走呢?不如說是記者趕收工吧。如果世貿結束多天他們還在維園,那才是唔肯走呀。

我帶隊採訪過1989年南韓光州全市數十萬人示威,親身體驗過呢D場面。下次call我請教下啦。

整體而言(認真的):亞視新聞重新令我刮目相看。他們人手有限資源不足,對一個場面的coverage絕對比不上無線,而且確實拍得沒有那麼「好看」。但在諸般限制之下,依然做到似模似樣而且整體闊度和balancing比無線還勝了一籌,真要歸功其編輯功力和採訪主任的部署。醒。

至於WTO在不列顛聯合王國的電視上又如何呢?

BBC News輕輕點題,Sky News好像沒講,其他如ITVChannel 4Five都唔多覺。(當然這只是印象而已,我不是經常捕住電視的。)

是因為不列顛人民對WTO議題毫無興趣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然而BBCITV的新聞都是非常胸懷世界的,其中BBC News 24更是個多月之前已經天天在討論分析世貿的種種,到真正開波卻又無左影。我估計可能是因為近期這邊國內的大事太多,中東的大事又多,加上幾天前倫敦西北面的油庫大爆炸,造成二次大戰以來全歐洲最大型的大火,燒足幾天,把直播的時間都搶過去了。

後園失火,誰顧得了遠處的剝削與飢餓?


題外話ITV今天剛剛公佈,其新聞台做埋一月底執笠。可惜但無法,開播五年,虧蝕三千萬鎊,點挨?




Friday 2 December 2005

瑪莉之吻

§ Mary’s Kiss (FAITHeatre production, directed by Manfai Yeung, 22 mins, Hong Kong / UK 2005)
[watched at Private Eye Jameson for free]


1130日,蘇格蘭慶祝「聖安德烈日」。

那夜,適值由FAITHeatre出品,香港留英導演Manfai Yeung製作的Mary’s Kiss移師愛丁堡,舉行倫敦以外地區的世界首映。我近期本來忙到死,年近歲晚但手上那一章論文寫極都仲係亂草一堆,但咁榮幸獲邀出席,正所謂「人為朋友捨命」,幾大就幾大,幾唔得閒都仆去。

舉行首映的愛丁堡Private Eye Jameson,地方小座位少設備簡單卻cozy,當夜座無虛席,導演本人企足全場,戲院主人Mr. Yam竟然給我留了頭位,認真俾面。FAITHeatre還設小型酒會以免費bailey招待,正!(噢,還要勞煩英國註冊戲劇治療師黃小姐負責斟酒呢,真不好意思。)

Manfai Yeung剛剛從東倫敦大學完成電影碩士課程,宣傳資料說,Mary’s Kiss是他的畢業作,而且奪得該校優異畢業影片殊榮,怎不叫人翹首?廿二分鐘的短片全場屏息靜觀,roller過後全院觀眾都站立跟導演握手擁抱,我都有點羨慕兼妒忌。

平心而論,Mary’s Kiss尚未算是一部非常傑出的影片,釜鑿痕跡頗多,往往刻意地要人覺得它不刻意。然而它卻是一部處理得非常聰明,而且足以令人對製作人有期望的作品。

Mary’s Kiss2003年春夏之間香港爆發的SARS為軸心,把一個SARS病人寡婦的真實訪問,跟一個疑幻似真的虛構少女故事互相交織,插入聖經描述瑪利亞以香膏為耶穌洗腳,到耶穌叫拉撒路復活之前的經文作引申,再穿插當年香港滿街口罩,淘大花園善後洗擦的場面。後段配上香港創作歌手Adrian Tsing唱的Lullaby,睡前禱告對照生離死別,一詞多義語帶相關,教人無言。

一個惶恐絕望的城市,一個在SARS期間失去丈夫的女人,一個戴著口罩欲吻不能的女,一個據說是為自己葬禮作準備的耶穌,一個被人埋怨怎麼不醫好拉撒路卻自稱可以叫死人復活的神子。影音切割的張力,雖未致於震撼心靈,卻總算挑動思想。


【The author (left) comments on the film while director Yeung pretends to take notes】


【The author is just repeating himself, boring director Yeung to death】
(notice his gesture has not changed)


身為導演,Manfai Yeung說故事的技巧或許尚未夠火候,思想也可能未夠精練。但是Mary’s Kiss最可貴的地方,是製作人忠於兩年多之前那段香港人四十年來最難忘也最悲情的集體記憶,同時勇敢平實地面對本身的宗教信仰,坦白呈現血肉之軀的生死掙扎和哭泣呼喊。他沒有像《天作之盒》那樣abuse the context,偷一段重大的社會事故來借題發揮,然後推銷一個無頭無腦無血無肉無現實掙扎,「道沒有成肉身」的「偽基督教」(non-incarnated pseudo Christianity)。他也沒有像電影界菁英傾力製作的那一系列《199》那樣盲目樂觀,高唱訓醒無事囉我地夠團結就無事囉繼續跳舞囉。相比之下,Manfai Yeung的視野高了幾線。

從另一角度來看,Manfai Yeung得到他的朋友Lai ChowChris Fung等的幫忙,在種種條件和材料限制之下,能夠拼合出這部作品,正顯示出他能夠超越限制懂得避重就輕的聰明之處。這也許是一條最適合他走的路線,資源豐富規模龐大反而令他不知所措尾大不掉。

看過首映座談之後加影的短片,更加強了我這方面的看法。Manfai Yeung過去一年的短片裡,拍得最好最令人拍案叫絕的,全場觀眾一致認為是五分鐘一鏡直落不加配樂音效的Getting Drunk(我提議他改名為Going Home Last Night),遠勝過遠赴羅馬尼亞或者在倫敦通街走的。

Mary’s Kiss當然算不上甚麼經典或者典範。但若從我研究「媒體 - 宗教 - 文化」的角度來看,影音創作人想要忠實面對本身信仰情懷又要嚴肅面對自己的社會文化處境,而不是講來講去三幅被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有理無理硬蹺硬馬叫人信教,我相信Manfai Yeung這一次是走對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願他上下而求索。


【Dot, me, and Fai at lunch in Harry Potter's birthplace】
(celebrating the world premiere of Mary's Kiss)


【The author is too carried away by the opportunity to speak Cantonese!】